▲2023年5月9日,“冻卵案”二审开庭,徐枣枣在法庭外接受媒体采访
红星新闻记者|周炜皓
编辑|郭庄 责编|官莉
距离“冻卵案”二审的第一次开庭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徐枣枣还没等到结果。
2018年,她曾向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寻求冻卵服务,因单身遭拒绝后,徐枣枣在2019年3月以“一般人格权纠纷”为案由将对方告上法庭。
2022年7月,徐枣枣收到一审判决结果——“驳回所有诉求”,她随后提起了上诉。
2023年5月9日,本案于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开庭,未当庭宣判。徐枣枣告诉红星新闻,法院通知她还要再开次庭。
从31岁到36岁,徐枣枣进行了5年诉讼,冻卵也从一个稍显陌生的概念,逐渐被公众所熟知。徐枣枣强调,冻卵并不意味着要一个人生孩子。“比如说在卵子储存大概三五年之后,我遇到了一个非常适合的结婚对象,也许我就结婚了,就婚内生育了。”她想要冻卵,只是希望给自己未来的生育“上个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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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意味着要一个人生孩子”
徐枣枣说,打官司这5年自己变了很多。
提起二审上诉后,她把相关信息发布到社交网站、短视频平台里,很快获得大量点击关注,海量留言淹没了评论区。有些评论内容超出徐枣枣的想象——有人抬杠;有人讨论她的相貌;有人挑动性别对立;还有人私信她介绍相亲对象,“觉得我是嫁不出去才这样”。
陡然面对汹涌流量,徐枣枣也曾觉得“被网暴了”,但她很快从这种焦虑里走出来,并将之视为一个里程碑。“证明冻卵的话题全网都看到了,所以收到的不再仅仅只是我的‘同温层’,以受教育背景比较好、年轻女性为主的群体的评论,而是来自更真实的互联网。”
▲徐枣枣收到的法院传票
从这些“恶意评论”里,徐枣枣发现了值得审视和探讨的议题。有个网友专门在一些描述农村单身母亲如何辛苦带娃的视频下@她,并留言称“这就是徐枣枣想要的生活”,在徐枣枣看来,这正是部分公众不理解单身女性冻卵议题的例证——单身冻卵,并不意味着单身生育。
“比如说在卵子储存大概三五年之后,我遇到了一个非常适合的结婚对象,也许我就结婚了,就婚内生育了。”徐枣枣强调,单身冻卵和单身生育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她想要冻卵,只是希望给自己未来的生育“上个保险”。
明星徐静蕾,曾将冻卵称作“后悔药”。公开报道显示,2013年她曾前往国外进行冻卵。彼时,徐静蕾面对媒体采访表示自己冻卵的决定“做得有一点晚”,并称“做得越早,可存的(卵子)越多”。
这条新闻在徐枣枣的观念里埋下了引子,“原来女性还有这么一种选择”。和39岁选择冻卵的徐静蕾不同,看到这条新闻时,徐枣枣才29岁,按她的说法,“还不是为生育焦虑的年纪”,直到年岁渐长,徐枣枣产生了冻卵的想法,“这个事对我的生活、未来的规划很重要”。
决定单身冻卵的原因,用徐枣枣的话说是“生育焦虑”。一方面,现阶段没有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另一方面,又担心等自己准备好、决定生育的时候,由于年龄、身体等因素,卵子质量不如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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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温和地劝她放弃冻卵
将冻卵提上议事日程后,徐枣枣对国内医院的辅助生殖科作了了解,最终选定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在她判断里,这家医院有“全国最好的辅助生殖医疗资源”。
徐枣枣还记得,2018年11月,自己带着期待,鼓起勇气走进那间诊室。知道她要冻卵以后,医生让她做了一系列关于生育能力的检查。检查结束,听到徐枣枣单身未婚,这位医生又态度温和、友好地劝她放弃。
“医生说不如结婚,把证领了在婚内去生育。”这与徐枣枣的预期相去甚远,那时她还没做好抚育孩子的准备,“不想离开职场去生孩子”。
医生的规劝,让徐枣枣感到无力和委屈。一方面,对方的态度非常和善,“她很想打发我,让我快点走,我会觉得作为单身女性出现在辅助生殖科里,就矮人一头”。另一方面,医生拒绝的理由也正当、明确——按照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医院不能为单身女性提供冻卵手术。
▲徐枣枣在法庭外接受媒体采访
2001年,原卫生部颁布《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其中明确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按照这条规定,单身、非治疗需要的徐枣枣,显然不在可以适用冻卵等辅助生殖技术的目标人群内。碰壁之后,徐枣枣萌生了退意。
转机发生在一次分享会,徐枣枣听说吉林省曾出台地方性规定,可以给单身女性提供辅助生殖技术,帮助其生育一名子女。红星新闻查询国家法律法规数据库发现,2021年9月28日公布并施行的《吉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中第四章第二十九条规定:达到法定婚龄决定不再结婚并无子女的妇女,可以采取合法的医学辅助生育技术手段生育一个子女。
这让徐枣枣有了“也许可以做点什么”的念头,她找到律师咨询能否起诉医院,律师则明确地告诉她,可以起诉但“胜诉概率不高”。2019年3月,徐枣枣以“一般人格权纠纷”为案由,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告上法庭,希望通过自己的诉讼推动社会关注单身女性冻卵议题。
回忆起那时的感受,徐枣枣说,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形容自己像“一个人在面对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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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卵子健康安全地存在
孤独的感觉很快被冲淡了,徐枣枣发现,国内有不少单身女性和她一样,也希冀通过冻卵等技术对抗风险。
对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的提起诉讼后,徐枣枣以“国内首起单身女性冻卵案原告”的身份接受媒体采访,随后在网上收到许多鼓励的声音。“一些有相似经历的女性说‘谢谢你为我们做这件事’,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麻烦大家,我身边其实站满了人。”
一审开庭、一审宣判、提起上诉、二审开庭,随着诉讼一步步推进,知道徐枣枣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同样关注这个案子的单身女性,联系她的还有“地下机构”。
▲徐枣枣收到的留言打赏
徐枣枣口中的“地下机构”,指介绍国内女性前往不正规医疗机构进行冻卵的中介。据她了解,不乏通过这类中介进行冻卵后,出现并发症等医疗风险的案例,“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维权非常困难”。
至于像徐静蕾一样出国冻卵,同样不在她的备选方案里。徐枣枣表示,从成本、安全等角度来看,如果国内有公立医院可以提供冻卵服务,无疑会成为这些有需求的单身女性最优的选择,这符合她们要冻卵的根本出发点——对抗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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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冻卵,法律和伦理层面还有很多问题
网络之外,徐枣枣的诉讼推动着更多的变化发生。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全国政协委员、重庆静昇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彭静关注到了这一议题,并随后提交了《关于赋予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育技术权利,切实保障女性平等生育权的建议》提案。在相关采访中,彭静提出,从现实情况看,禁止单身妇女使用辅助生殖技术,已经不符合社会发展趋势。
2021年1月,国家卫健委在公布对彭静的答复,其中就“禁止给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给出三点原因:一是应用卵子冷冻技术存在健康隐患。女性卵子冷冻技术是有创性操作,技术实施难度大于冻精,危害女性健康;二是为延迟生育为目的的卵子冷冻技术应用在学术界依然存在较大争议;三是严防商业化和维护社会公益是辅助生殖技术实施需要严格遵循的伦理原则。超出医学指征、将辅助生殖技术作为商品向健康人群提供,会不可避免地促使以盈利为目的导致技术滥用。
类似的讨论,徐枣枣在法庭上也经历过。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的辩护律师表示,单身冻卵可能导致单身生育、高龄生育,从而引发医疗、社会问题。
手术风险同样是当庭辩护时重要的争议点,在医院方面看来,单身取卵手术需要麻醉,还要经过阴道穿刺取卵。
▲“冻卵案”引来众多市民和媒体的关注
此前,红星新闻曾采访多位相关专家,对这一议题进行过探讨。对于冻卵前的取卵是否会对女性身体造成严重健康隐患,河南省肿瘤医院副院长花亚伟表示,目前取卵冻卵的技术没有问题,医院在取卵技术上是具备一定条件的,特别是一些三级甲等医院的技术已经成熟。
针对“冻卵是有创性操作,可能影响女性健康”这一观点,花亚伟认为不能“因噎废食”。“任何一种侵入性的操作都会有风险,但是不能因为有风险就彻底阻止取卵。”
中国卫生法学会副会长郑雪倩表示,在取卵手术方面,女性可能面临并发症和手术感染的风险。“在促进排卵的时候,会用到一些药物,如果女性对药物比较敏感,不仅会造成卵巢刺激症,还可能会造成电解质紊乱。”
在她看来,国家可以完善针对有疾病的女性和婚内女性冻卵的法律法规,保障这部分人群的生育权,但还不是全面放开单身女性冻卵限制的时机——在法律和伦理层面,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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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讨论”
徐枣枣说,自己这5年学会了很重要的一点——“保持讨论”。
刚决定冻卵的时候,她并不敢和身边的人分享这件事,“会有点心虚,担心他们会都反对我”。直到偶然间和朋友提及冻卵的话题,才发现他们一定程度上认同她,甚至非常支持。这之后,徐枣枣开始主动去谈论它。“我在北京,决定诉讼的阶段,就跟健身教练、游泳教练,包括宠物医院的医生聊天,都会带到这件事。”
后来案子开庭,徐枣枣在朋友圈更新进展,她的健身教练说一直在看这个案子的信息。“觉得非常感动,说他昨天都哭了,挺好的,我觉得千万不能放弃跟周围的人去讨论,他们也有可能从中收获到一些鼓励,甚至可能会无意间就帮助到他们。”徐枣枣说。
这种帮助,有时仅仅只是展示了一种可能性。
有名陌生的女孩给徐枣枣留言,说知道冻卵技术的存在,“让她的心理健康水平都得到了提升”。这个女孩称,从身边接收到的资讯几乎都是“不尽早找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以后就没机会了”,这让她一直处于焦虑当中。这条留言让徐枣枣想到了自己,几年前,看到徐静蕾的采访时,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今年,徐枣枣36周岁了,她的冻卵计划仍然还是现在进行时,合适的结婚对象也依然没有确定。最开始打这个官司时,徐枣枣说自己抱着“必输”的信念,但拿到一审败诉的判决后,她还是发起了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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